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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编 岑仲勉、吕思勉、缪凤林讲隋唐五代史

作者: 王国维

    隋唐五代史总论

    唐朝的职官与选举制度

    府兵制的起源及其评价

    盛唐之日落西山

    中唐后理财之言论及方法

    五代的兴亡和契丹的侵入

    隋唐五代史总论

    论史者率以汉、唐并称,其实非也,隋、唐、五代,与后汉至南北朝极相似,其于先汉,则了无似处,何以言之?

    先汉虽危加四夷,然夷狄之人入居中国者绝鲜,后汉则南单于、乌丸、鲜卑、氐、羌,纷纷入居塞内或附塞之地,卒成五胡乱华之祸。而唐代亦然,沙陀入据中原,犹晋世之胡、羯也。蕃、浑、党项,纷纷西北,卒自立为西夏,犹晋世之氐、羌也。而契丹雄据东北,与北宋相终始,亦与晋、南北朝之拓跋魏极相似,一矣。汉有黄巾之起,而州郡据地自专,终裂而为三国,唐有黄巢之起,而长安之号令,不出国门,终裂而为五代十国,二矣。不特此也,汉世儒者,言井田,言限民名田,法家则欲行均输,管盐铁,初犹相争《盐铁论》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之争是也。至新莽遂合为一田为王田,兼行五均、六管是也。功虽不成,其欲一匡天下,措斯民于衽席之安,其意则皎然也。而自魏、晋以来,人竞趋于释、老,绝不求矫正社会,而惟务抑厌其本性,以求与之相安。本性终不可诬也,则并斯世而厌弃之,而求归于寂灭,为释、老者虽力自辩白,然以常识论之,岂不昭昭如此耶?常人论事,固无深远之识,亦鲜偏蔽而去实际太远之病,顺世外道之所由立也。夫举一世而欲归诸寂灭,是教社会以自杀也。教社会以自杀,终非社会所能听从,故至唐而辟佛之论渐盛,至宋而攘斥佛、老之理学兴焉。然宋儒之所主张者,则以古代社会之组织为天经地义,而强人以顺从古代之伦纪而已;人心之不能无慊于古道,犹其不能无慊于今日之社会也。而宋儒于此,亦惟使人强抑其所欲求,以期削足而适覆,此与言佛,老者不求改革社会,而惟务抑厌人之本性者,又何以异?此又其若相反而实相类者也。世运岂真循环耶?非也。世无不变之事,亦无骤变之物,因缘相类者,其所成就,亦不得不相类,理也。然则自后汉至于南北朝,与夫隋、唐、五代之世,其因缘之相类者,又何在也?

    人性莫非社会所陶甄,今世社会学家言:人类已往之社会,大变有四:曰原始共产社会,曰奴隶社会,曰封建社会,曰资本主义社会。原始共产之世,遐哉尚已,吾侪今日,仅得就古先哲人追怀慨慕之辞,想像其大略而已。我族肇基之地,盖在江、河下游,故炎、黄交战及尧、舜所都之涿鹿,实在彭城,《世本》。与今称为马来,古称为越人者密迩。其争斗盖甚烈?吾族俘彼之民,则以之为奴隶,故彼族断发文身之饰,在吾族则为髡、黥之刑,本族有大罪者,侪之异族。苗民之所以见称为酷虐者以此。古所谓刑者,必以兵刃亏人体至于不可复属,此其始皆用诸战阵,施诸异族者也。苗民之作五刑,盖以施诸异族者,及本族也。黄帝,《书》称其清问下民,亦侯之门仁义存耳,其所恃以自养者,恐亦无以异于三苗也。此吾国之奴隶社会也。江、河下游,古多沮泽,水利饶而水患亦深,共工、鲧、禹,仍世以治水为务,共工与鲧皆蒙恶名,而禹独擅美誉,非其治水之术,果有以大异于前人也。自夏以后,吾族盖稍西迁,夏代都邑,皆在河、洛。西迁而水灾澹焉,则以为神禹之功云尔。出沮泽之地,入苍莽之区,不务力耕,惟求远迹,则于所征服之民,但使输税赋而止,夏后氏之贡法是也。贡之名,乃取诸异部族者,与取诸本部族之税赋大异,夏后氏之贡,实以税而蒙贡名,盖初施诸来服之异部族,后虽入居其部,征服者与所征服者,已合为一,而其法仍未变也。至此,则向恃奴隶之耕作以为养者,一变而衣食于农奴之租税矣。此吾国之封建社会也。自夏至于西周,此局盖未大变,故尚论者多以三代并称焉。孔子称殷因于夏,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必有所据。礼即法,惟俗相类,故礼相类,惟社会之组织相类,故俗相类也。东周以降,种植、制造之技盖日精,通工易事之风亦益盛,则斯民之生计渐舒,户口日增,恳拓日广,道途日辟,风尚日同,则可以兴大师,则可以造利兵,则可以远征,则可以久驻。所征服之国能供亿也。吴入郢能久留者,以郢故都会也。生事之演进,无一非军事、政事之先驱,而统一之业,与资本之昌骈进矣。然以吾国疆域之广,水陆程途之修阻,风同道一,固非一蹴可几,地方豪右及政府所命官吏之桀骜者,盖罔不乘隙思逞,一旦中枢失驭,则纷然并起而图割据矣,此州郡藩镇之祸所由来也,瘠土之民,沃土之富厚而思攘夺之,势也。吾国东南临海,大军不能飞越,西南则山岭崎岖,处其间者不能合大群,亦无由成为强寇,惟漠南北之地,既瘠苦足资锻炼,又平夷有利驱驰,每为侵掠者所根据,而河、湟、青海之间,亦其次也。争战必资物力,瘠土之民,固非沃土之民之敌,汉、唐盛时,所以能威棱远憺者以此,然自来操政治之权者,多荒氵㸒而无远虑,睹异族之臣服,则苟利一时之休息,而不暇维万世之安,而官吏、豪民,又利其可供赋役,恣虐使也如后汉至苦役降羌,晋世并州多以匈奴为佃客,且掠卖胡羯为奴婢是也。则使之入居塞内;而风尘有警,又驱其人以为兵;于是太阿倒持矣,此五胡及沙陀、契丹、党项之祸所由来也。孔子所谓大同,即古共产之世也,其和亲康乐无论矣。封建之世,黩武之族,虽坐役殖产之民以自活,然其所诛求者,亦税赋力役而已,于所征服之族社会固有之组织,未尝加以破坏也。以力胁夺,所得究属有限,而历时稍久,且将受所征服之族之感化而渐进于文明,故封建之世,社会之规制,尚未至于大坏,犹之人体,虽有寄生之虫,犹未至于甚病,故孔子称为小康也。至资本主义既昌,则昔时之分职,悉成为获利之彰,尽堕坏于无形之中,社会遂变而为无组织,而民之生其间者苦矣。东周以降,仁人志士,日怵目刿心,而思有以移易天下,盖由于此。然斯时之社会,其体段则既大矣,其情状则既隐曲而难明矣,而生其间者,利害又相龃龉而不可合,凡所措置,所收之效,悉出于豫期之外,而事变之来,又多不可捉摸,则安得不视社会为无可控制,不能以人力改造,其惟务抑压一己,以求与之相安,亦固其所。故新室与东汉之间,实为古今一大界。魏、晋以后之释、老,宋、明两代之理学,实改造社会之义即湮,人类再求所以自处,而再败绩焉者也。此又其所以若相反而实相类也。读隋、唐、五代之史者,其义当于此求之。

    中国之史,非徒中国一国之史也,东方诸国之盛衰兴替,盖靡不苞焉,即世界大局之变动,亦皆息息相关,真知史事之因果者,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此其故何哉?世界各民族,因其所处之境不同,而其开化遂有迟早之异,后起诸族,必资先进之族之牗启,故先进之国之动息,恒为世界大波浪之源泉焉。先进之国,在东方为中国,在西方则在地中海四围,此二文明者,与接为构,遂成今日之世界。其与接为构也,一由海而一由陆。泛海者自中国经印度洋以入波斯湾,遵陆者则由蒙古经西域以入东欧。泛海之道,贾客由之,虽物质文明,因之互相灌注,初无于国家民族之盛衰兴替。遵陆之道,则东方之民族,自兹而西侵,西方之民族,亦自兹而东略,往往引起轩然大波焉。东西民族之动息,亦各有其时,月氏、匈奴,皆自东徂西者也,铁勒、突厥、回纥、沙陀、黠戛斯,则自西徂东者也。黠戛斯虽灭回纥,而未能移居其他,西方东略之力,至斯而顿,而东方之辽、金、元、清继起焉。辽之起,由其久居塞上,渐染中国之文明,金、元、清则中国之文明,先东北行而启发句骊,更折西北行以启发渤海,然后下启金源,伏流再发为满洲,余波又衍及蒙古者也。其波澜亦可谓壮阔矣。五胡乱华之后,隋、唐旋即盛强,而沙陀入据之后,则中国一阨于契丹,再阨于女真,三阨于蒙古,四阨于满洲,为北族所弱者几千年,则以铁勒、突厥等,皆自西来,至东方而其力已衰,而辽、金、元、清则故东方之族类也。东西民族动息之交替,实在唐世,读隋、唐、五代史者,于此义亦不可不知。

    (吕思勉)

    唐朝的职官与选举制度

    自余与后世关系较巨者,曰职官制与选举制。自魏晋以来,以尚书令、中书令、侍中诸职分理国家政务。后周建六官之职,隋文践极,复废周官,还依汉魏。炀帝大业中,行新令,遂以尚书、门下、内史三省为中央政府最高机关。唐亦因之惟改内史省复为中书省,然其设官之意义有与魏晋迥不相侔者,魏晋之世,尚书令等不过帝皇之私属,唐则侍中中书令暨尚书左右仆射等,皆是“真宰相”。“其余以他官参掌者,但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及平章事,知政事,参知机务,参与政事,及平章军国重事之名者,并为宰相。”与汉之丞相及行丞相事者同其职权是也,考唐制,“中书省其长为中书令,下有侍郎舍人等,以献纳制册,敷扬宣劳,”取旨议决机关也。“门下省其长为侍中,下有侍郎,给事中等,以侍从献替,规驳非宜,”审覆监督机关也。“尚书者其长初为尚书令,后为左右二仆射,下设左右丞,以统会众务,举持绳目,”奉行执行机关也。此外尚有秘书省以监录图书,殿中省以供修膳服,内侍省以承旨奉引,御史台以肃清庶僚,九寺五监以分理群司,六军十六卫以严其禁御,及东宫诸府以俾乂储宫,牧守督护以分临畿服,详见《通典》卷十九至三十四,《职官典》一至十六。凡军国大事,中书舍人各书所见,谓之五花判事中书侍郎中书令省审之。敕旨既下,皆先经门下省,由给事中侍郎侍中等审署,事或不便与旨有违失,并得驳正封还。而尚书省奉行政令,分立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六部本于隋,迄清末始改,部有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等,亦沿用至清季举天下之事毕隶焉。

    观开元中所修《六典》,设官分职,备极详密,弘纲巨旨,粲然明备,实足与周官颉颃。就其总者言之,如官司之奏报,文牍之施行,皆有定式,吾人今日尚远逊其完密焉。然自太宗时“大省内官,凡文武定员六百四十有二而已”。高宗武后世,仕进之门日广,擢拜多不以次,人皆弃农、桑、工、商而身趋之。《通典》所载“内外文武官员凡万八千八百五,内二、六二〇,外一六、一八五”诸色胥吏,“总三十四万九千八百六十三,内三五、一七七,外三一四、六八六。都计三十六万八千六百六十八人。”“当开元天宝之中,四方无虞,百姓全实,大凡编户九百余万,吏员虽众,经用虽繁,人有力余,帑藏丰溢,纵或枉费,不足为忧。”安史乱后,黎庶凋瘵,出租赋者锐减,而食租赋者额则依旧,俸复倍增。且方镇外叛,宦官内横,朝廷百司,多不能举其职。冗官厚禄,遂为大病。朝廷以府库无蓄积,不足以供赏贵,复专以官爵赏功,名器亦由是而日滥焉。隋鉴九品中正制之弊,改荐举为考试,文帝始建秀才科,炀帝更建进士科,以策问及诗赋取士,至唐而科举之制益备。“大要有三:由学馆者曰生徒,由州县者曰乡贡,皆升于有司而进退之。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经、有进士、有俊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开元礼、有道举、有童子。而明经之别,有五经、有三经、有二经、有学究一经、有三礼、有三传、有史科,此岁举之常选也。其天子自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焉。”著于令者大略如此,而有司选士之法,则因时损益不同。初以秀才科为最高,“贞观中,有举而不第者,坐其州长,由是废绝,自是士族所趋向.唯明经、进士二科而已。”明经先试帖文,以所习经掩其两端,中间开唯一行,裁纸为帖,后试经义及对策。进士则试帖文对策外,兼试诗赋,故难易迥殊。因帖经仅资记诵,对策多可抄袭,诗赋则非可强为,其进士大抵得第者百一二,明经倍之,得第者十一二。

    开元以后,四海晏清,士耻不以文章达,故进士为尤贵,终唐之世,“得人亦最为盛,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缙绅虽位极人臣,而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九品中正之弊致成贵族政治,矫之以科举,而后贡选考试机会均等,不特泯贵族平民之阶级,庶民之优秀者,亦得与贵族均享政权。是即《礼运》所谓“选贤与能,天下为公”也。然自科举侧重文辞,“进士以声韵为学,多昧古今,明经以帖诵为功,罕穷旨趣”。故当开元盛世,杜佑已有“选贤授任,多在艺文,才与职乖,法因事弊,隳循名责实之义,阙考言询事之道。崇佚之所至,美价之所归,不无轻薄之曹,浮笔之伍,习程典,亲簿领,谓之浅俗,务根本,去枝叶,目以迂阔。风流相尚,奔竞相趋,职事委于郡胥,货贿行于公府”之叹。尚浮华而不务实际,遂为唐以下士子之通病矣。又自魏晋以来,多沿汉制设立国学,而唐制最备。自“国子”、“太学”、“四门”外,复有“律学”、“书学”、“算学”,其学生以阶级定之,皆隶于国子监。其地方亦各有学校,设博士助教等教之,当太宗世,学风最盛,增筑学舍至千二百区,学生多至八千余人。为汉后未有之盛事。高宗龙朔中,东都亦置国子监。于时场籍率先两监而后乡贡,诸以文儒亨达,鲜不由两监者。天宝中,且尝令举人专由国学及郡县学。越二载,又复乡贡,盖唐制学校亦科举之一法,固与汉以国学为讲学地者异也。然自天宝后,学校遂衰,生徒流散,不逮盛时什一。且或“堕窳败业而利口舌”,或“崇饰恶言而肆斗讼”,或“凌傲长上而谇骂有司”,学风之坏,亦颇为时人所讥焉。

    (缪凤林)

    府兵制的起源及其评价

    一、起源

    府兵这名词,在旧日史学界中,是常挂齿颊的,是得人羡慕的;而其制度怎样,大致来说,却是暧昧的。这种现象,我国历史上的重要问题,屡屡会碰着,府兵问题尤其突出。“府”字古人多作“财物所聚”和“官吏所居”解,像西汉的材官、羽林或南军、北军,三国的部曲等以前的兵制,没有以“府”为名的。府兵的起源一般人上推至西魏,然而我们要问,这种制度是不是西魏自创的呢?当西魏大统初年公元535—542年,宇文泰正在竭力抵抗东魏高欢的进攻,连年战争不息,要说在风雨飘摇之际,从容地来创立一种新兵制,似为时势所不许。直至近年,陈寅恪才揭出它是鲜卑兵制;宇文泰于522年北魏正光三年顷,已做了军官,北魏兵制应该是他所素知的,说府兵的组织方法由鲜卑族传下,是有相当的理由的。

    代表鲜卑族的拓跋王朝,入主中国仅150年公元386—533年,我们既然说府兵是鲜卑兵制,《魏书》里面总应该有多少事实可资证明。《魏书》卷五八《杨椿传》说:“自太祖即道武帝平中山公元397年,多置军府,以相威振,凡有八军,军各配兵五千,食禄主帅,军各46人。自中原稍定,八军之兵,渐割南戍,一军兵才千人。”可见拓跋朝初期早有“军府”的名称。又《北齐书》卷二三记正光四年公元523年魏兰根跟随李崇往讨蠕蠕又作“茹茹”,曾对崇说:“缘边诸镇,控摄长远,昔时初置,地广人稀,或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寄以爪牙。中年以来,有司乖实,号曰府户,役同厮养,官婚班齿,致失清流,而本宗旧类,各各荣显,顾瞻彼此,理当愤怨。更张琴瑟,今也其时,……宜改镇立州,分置郡县,凡是府户,悉免为民,入仕次叙,一准其旧,文武兼用,威恩并施,此计若行,国家庶无北顾之虑矣。”

    “府兵”的名称,应由“府户”所引生。又正光五年公元524年八月北魏孝明帝解放军人为民的诏书说:“世祖太武皇帝公元424—451年……躬率六师,扫清逋秽,诸州镇城人本充牙爪,服勤征旅。……逮显祖献文皇帝公元466—470年自北被南,淮海思乂,便差割疆族,分卫方镇。高祖孝文皇帝公元471—499年……选良家酋帅,增戍朔垂。……先帝宣武帝,公元500—515年以其诚效既亮,方加酬锡,会宛、郢驰烽,……兵连积岁,兹恩仍寝,用迄于今,怨叛之兴,颇由于此。朕孝明帝……追述前恩,敷诸后施,诸州镇军贯之非犯配者悉免为民,镇改为州,依旧立称。此等世习干戈,率多劲勇,……”可见至北魏末叶,已军为军籍,民为民籍,并不像后人所说的“兵民合一”或“兵农合一”。不然的话,魏兰根又何须请求“凡是府户,悉免为民”,事情是明白不过的。原来“兵农合一”的含义,就是说,当兵的一离开队伍,便马上回去种田,若遇征召,即放下农具来作战;游牧部落只是“兵牧合一”,并不是“兵农合一”,农业技术比畜牧复杂得多,鲜卑人刚开始汉化,种植事物是不大懂的。他们受了分田,其中总有些给人佃耕而过着等于汉族地主的生活。倘若不然,出征的人的家里没有劳动力,他们又怎样耕作呢?正始元年公元504年九月诏:“缘淮南北所在镇戍,皆令及秋播麦,春种粟稻,随其土宜,水陆兼用,必使地无遗利,兵无余力”,或拿来作为北魏兵农合一的凭证。我们试看《魏书》卷七九《范绍传》,说魏人克复义阳那一年按即正始元年的冬天,朝廷准备南伐,“发河北数州田兵二万五千人,通缘淮戍兵合五万余人,广开屯田”,派范绍为西道六州屯田大使,便知道那些是屯兵田兵,故要他们秋种麦,春种粟稻,并不是一般的兵都这样。再观皇始时代的镇兵“不废仕宦”引见下文,更哪能说是“兵农合一”?

    正光五年的诏书虽然颁下,却未实行,因为各镇起义的火焰已普遍地燃烧起来了。同时,广阳王渊唐人讳“渊”,改作“深”也上表说:“昔皇始公元396—397年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配以高门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废仕宦,至乃偏得复除,当时人物,忻慕为之。及太和在历,仆射李沖当官任事,凉州土人,悉免厮役,丰沛旧门,仍防边戍,自非得罪当世,莫肯与之为伍,征镇驱使,但为虞候、白直,一生推迁,不过军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镇者便为清途所隔,……多復逃胡乡。”拿元渊这个表章,与前引魏兰根之言以及同时的绍书相比读,对于酿成镇兵愤怨的经过,越为明白。

    再综合前四段引文,加以分析,我们可约略晓得,北魏这些兵初时都从世族“强宗”或重臣“国之肺腑”的子弟“高门子弟”挑选而来,换句话说,并不是普遍征兵。当选之后,遇着机会,仍可以照旧“入仕次叙,一准其旧”充任官吏“不废仕宦”,无分文武“文武兼用”,还可免除赋役“偏得复除”。不过这些军人的子孙,却要继承着父兄担负服兵役的义务“世习干戈”,由此可见,北魏是采用世兵制的。兵役虽是世袭,但其身份与不当兵的平民并无区别,即是军和民享受平等待遇,所以世家子弟都乐于当兵。到了中叶太和以后,因为受汉族重文轻武的思想影响李沖任事,当兵的渐被官吏蔑视,待遇不复平等,把他们的户口拆分出来,特号为“府户”,致有军籍、民籍之别;因之,当兵的就跟奴隶一样“役同厮养”,无复有进身仕途的希望“不过军主”,身份降低了“莫肯与之为伍”,“清流”不肯与他拉朋友、聊婚姻了“官婚班齿,致失清流”。反观旧日不当兵的同族又怎样呢?他们依然可以作官“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没有丢失他们的身份,在相形见绌之下,不禁又怨又愤,越积越深,卒酿成北魏末年一场很剧烈的阶级战争,即北边六镇之乱,拓跋氏便跟着亡国。

    北魏在边防要地置镇,镇之下地位较次的叫做“戍”。北方各族兵卫制度,大概酋长身旁虽设置常川保卫军,但取轮班的办法,不上班的驻在各人的牧地,他们有着马匹,平时又习于骑术,即遇意外征调,数百里之外也很容易集中起来。其后往汉族土著地方迁移,环境便大大变易,田畴交错,不容许戎马任意驰骋,集中就发生许多困难,北边要防御蠕蠕部落等来侵,南边又要防南朝的武装入境,南北的沿边不能不设固定的镇戍以资防御了。杨椿所称“渐割南戍”,系指献文时分出北方一部分边兵往南方戍守“差割疆族,分衞方镇”,以致兵力单薄,失去镇压的力量。魏兰根亲眼见到阶级斗争势将爆发,为思患预防之计,要扫除军民的隔阂;果然同年之内,沃野镇人便竖起义旗,一发而不可复止。

    由这,知“镇”是军队驻扎的地点,“府”是军队征发的来源,两者是不能混同的。

    有人见北魏史里自道武帝至末世,常有禁兵亦称禁旅、义兵亦称义军、义众等名称,以为世兵之外,还有别种兵制。我们须知西魏府兵一面担任禁卫,另一面又担任作战,其制度应上承北魏。北魏从太和时由代迁到洛阳的兵士都充当羽林虎贲;又孝明帝初任城王澄奏,“羽林虎贲,边方有事,暂可赴战”,可以推知禁兵也是应用世兵制的。其次,“世兵”这个名词是表示着他们怎样组织,“禁兵”是表示着他们接受什么任务,两者的范畴不同,我们哪能说禁兵不是世兵制度呢?另一方面更要注意到我们只承认府兵的初制起源于鲜卑,“府兵”的名称在北魏时代还没有成立。至于义兵与农民起义军的“义师”同属于临时集结的,所不同的前者是拥护封建统治的组织,后者是反抗封建统治的组织,所以并不是经常的兵制。

    二、评价

    (一)府兵制的性质

    要确定府兵这一制度不适合于我国封建社会,必先明了它的性质,以前研究者因没有通过深入分析,致发生多少误会:

    第一,府兵不是普遍征兵制而是略加变通的世兵制,认府兵为普遍征兵制,据我所见,较早者有罗识武。其后则何兹全说:“直到隋代统一南北,才又为普遍的征兵所代替。按唐的府兵由隋朝传下,那末,他是认唐府兵为普遍征兵了。但果如其说,各道的折冲府数断不会相差太远,为什么关内的竟至五六十倍于岭南、江南呢?另一方面,何氏又说“永嘉以后公元三一二年以后的北方诸王朝及北魏、周、齐亦有世兵制”,然而隋制无疑承袭北周,应不能同时为普遍征兵又为世兵的;何况北魏中期已把当兵的别开为府户,西魏最初所拣,限于“六户中等以上”,甚至唐代,也有卫士拣充“取六品以下子孙及白丁无职役者”,“元从军老及缺,必取其家子弟乡亲代之”等限制,尤其有“军府州”和“非军府州”的区别,有点像清代的八旗,普遍征兵何须要这样规定呢?

    有人既误会“六户中等以上”为六等以上户,因而联系到龙朔三年“卫士八等以下”的制定,认为“此制与其初期仅籍六等以上豪户者不同,即此制已推广普及于设置军府地域内全部人民之确证也”。“八等”下中指户籍等第,“六户中等以上”指六镇户第六等中下以上,府兵之家,既不免征徭,自然有九等之别,怎样见得府兵制普及于军府地域内之全部人民?如果说从前只限于“中下”以上,为什么这时却有“下中”以下的户出现?那又须知户等非固定不变的,从前家道殷实,隔了些时变而家道中落,是很平常的事;由此又可证实府兵是世兵制,故有由中下户堕落到下中户的现象。王夫之说:“唐之府兵,世著于伍,垂及百年违其材质,强使即戎。”他的观察是正确的。

    第二,府兵不是“兵农合一”或“兵民合一”。自《邺侯家传》有“郡守农隙教试阅”的话,《新唐书·兵志》更坐实其“居无事时耕于野”,遂造成兵农合一的长期误解。不错,漠北各族本来是兵牧合一的,无事则返回牧地,照料牛羊,有事则千里之间,瞬息可以集中作战,但入居中原后由牧而农,情形可就不同了。西魏下番之后“教旗习战”,哪能分身兼顾农务呢?北周以“侍官”为称,略似清代的侍卫,唐代的授勋很滥,更可多得一分勋田,他们回到乡间去恐怕总以绅士自居,故能够雇人代替,虽然分有田,未必都个人自耕。唐制又名言拣自六品以下子孙,更属于士族阶级了。太宗时简点使封德彝等想把中男十八岁以上的简点入军,魏征说,若中男以上尽点入军,“租赋杂徭将何取给?”陈寅恪以为从租赋一句话来推测,“则当日人民未充卫士时亦须担负租赋杂徭之义务,是一人之身兼充兵务农之二业也,岂非唐代府兵制兵农合一之明证乎?”按唐代无论士农工商都可受田,既享受田的权利,自然应尽纳租赋的义务,点府兵之家不见得定是农家,尤其纳租赋之家更不尽是农家,拿未充府兵时须纳租赋的条件来断定兵农合一,恐说不过去吧。

    北齐令男子“率以十八受田输租调,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六十六退田免租调”。陈傳良指此为府兵法之始基。按“兵”字那时可作“民丁”解,“力役”又与“军人”异,这条命令属于地方上田赋性质,而北齐的军人户口,归军将管辖,地方官无权过问的至十州之多,他们都是免去租赋的,则上项命令怎见得与府兵相关呢?

    或又说“兵民合一”,同样脱离事实。唐律“诸征人冒名相代者徒二年……若部内有冒名相代者里正笞五十,一人加一等”。按不是卫士而临时募充的叫做“征人”;又“其在军冒名者队正同里正”,所谓“在军冒名”,指卫士以上。换句话说,民征人有罪罚在里正,府兵卫士有罪罚在队正,显是军、民分治之确证,哪能认为兵民合一?还有卫士的名簿,只由本折冲府掌握,不归州县地方管理,更显而易见,兵民是分治的了。

    唯其是这样,唐代各道军府数目之多少悬殊,同一道内的军府分布之疏密互异,才能得到合理的解答。

    第三,府兵兼负宿卫和出征两项任务。谷霁光说:“当日隋、唐军备中——至少府兵一项——最重宿卫一点。”试看隋、唐府兵分隶于十二卫将军,再上溯西魏的初制,“十五日上则门栏陛戟,警昼巡夜”,可见府兵之职务,自始至终,没有大改变。

    第四,府兵最突出的缺点是自备物资。像朱礼所说:“皆自食其力,不赋于民。……田制既坏,府兵亦废,而唐常有养兵之困。”系只看见小利的一面而没见到大害那一面。北族战争时准其军队掠夺,俘虏又得配给,自备不是难事。我国很早就有队伍严肃、秋毫无犯的认识,如果要军人们出资备战,岂不是一个大大的矛盾吗?

    由于以上分析,便明白府兵制是游牧社会的落后组织,我们早进入封建社会,拓跋族及其继承者却把那种制度再施行于中国,拉向后走,维持了二三百年已嫌太久,如何再能继续下去呢?王夫之以为“府兵者犹之乎无兵也”,确一语破的。朱礼曾说:“凡天下之物,极于成者必坏,而萌于始者必极于成而后已,猶言人之生也,稚而壮,壮而衰,衰而老,老而亡,此其常也。府兵当壮而镇兵尚稚,府兵已亡而镇兵方壮,其成其坏,自不相侔,而相为消长者亦其势之必至也。”尚能抉出府兵已达到衰亡的理由。

    (二)府兵制的利弊

    关于府兵制的利弊,论者大不乏之人,但因对府兵的性质认识不甚清楚,立言往往无当于事实,故属于此一类的论议,这里不拟多辨,只条列其出发点尚不大错者数端:

    “论制度的好坏,或制度的利弊,须视当日政情而定。”这是我们论古史所应有的认识,我们不能把历史向前拉的。府兵之利,据一般说:

    一、居重驭轻。可是有人既强调这一条,同时又引唐中宗后韦氏临朝称制,召折冲兵万人分屯京城,由韦氏子侄统领,“总兵的仍又利用易于集中的军队,以行其是”。那末,主要还是能不能够连用的人事问题,不在乎居内或居外。

    二、将帅无握兵之权,可免私兵之祸。然而募兵、边兵等也可以易帅,这不一定是府兵特有之利。

    三、简点丁壮,须验材力。这是一方面的看法。但又有人以为“少壮不齐,难成劲旅”,其实这种利弊,完全靠人事调节,非府兵制本身的特点。

    关于它的弊害,又有如下的论据:

    一、远近分番之太过纷扰。章氏说:“唐以远近分番,皆以一月,恐太纷扰。……又唐在二千里外者亦不免,此法所以坏也。”朱礼的见解略同。这不能不算是制度本身的缺点。

    二、府多的地带,虽互助仍难供办。这是府兵制最突出的弊害。

    三、引着君主走上黩武的途径。有人举隋炀帝增置军府扫地为兵为例。按炀帝唯大事招募,故至于扫地为兵,君主之酷好战争,无论在任何兵制下都有之,不能专归咎于府兵的。

    (三)总结

    府兵制是适应于游牧社会的兵制。生长在漠北的落后部族,习于骑术,来去较易,他们本无禁兵、边兵之别,无事时可以屯聚在一起,有事时可以散而之四方。他们的策略是因敌为粮。用不着辎重、饷需的后继,不前进,不力战,就会饿死,战胜就可分享到战利品。燕凤说:“军无辎重樵爨之苦,轻行速捷,因敌取资:此南方之所以疲弊,而北方之所以常胜也。”可是在经济高度发展的封建社会里,情况不一样,其有利因素势难继续保持,制度亦必然不能持久施行。此外,它不适合于封建社会的还有如下几点:

    一、府兵揀取的原则是先富后贫,富人多娇生惯养,不知作战为何事,即使他们愿意入军,也必演成不能授甲的现象。要靠他们御敌卫国,是多么危险的事!

    二、如果取的是贫羸的,没有乡邻互助,妻子无以资生,自不能安心上番,最后只有逃亡。兵疲饷绌而期望战胜,与取自富豪子弟者同一样危险。

    三、经济越发展则分工越细密,随着潮流影响,相信有府兵名籍的已多转入工、商两途,定期番上,必非所愿。魏征《十渐疏》说“正兵之辈,上番多别驱使”,贞观十三年已有此弊,则借作僮仆非始自武后,初唐早肇崩溃之基。

    四、国家机构未确立,自然无法担负巨额支出——尤其是军费之支出,资斧自备实即氏族社会末期一种变相的赋税。封建社会则不然,国家已建设征收的机构,人民也大致按比例而缴纳赋税,府兵之优免租庸调,无非等于当兵的雇值因为不当兵的也同样受田。随着时势而变通,国家固宁愿略增一点支出,取得统筹兼顾之较妥善的途径,使军备达于巩固地位,一方面可减少贫弱逃亡,免至财政紊乱;另一方面又可使富豪安帖,不至发生抵抗。就统治阶级来说,改世兵为雇兵是有利的。

    总之,府兵之废除,系随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必然产生的结果,主要是经济对兵制的影响。虽然兵制改变后也可对经济发生其作用,但如果认为:“府兵破坏,整个的社会经济也同时发生动摇,……至少是社会经济崩溃的一个象征。”则恰得其反。府兵崩溃的过程,如第七章所揭,应包括武后之开元初叶一个时期,正是唐代经济最繁荣上升的时期。我们无须多辨,只拿当年历史来一比,便知道正由于经济繁荣,才促使府兵崩溃,绝非府兵废除象征着经济崩溃了。

    论道我国历朝兵制,府兵最为一般人所共知,然而在开元时史册已不甚详,因而后世就发生许多误会。对于它的起源,或以为本自鲜卑而未提佐证,或以为同于南朝而理由不充。试求其实,无疑是游牧社会的落后兵制,它与均田相依为命,没有授田,不可能强迫军士自备资斧和武器。时至隋唐,国内经济日益发展,兼并之风,不可复抑,均田制崩溃,府兵制也自然而然地跟着崩溃。

    中唐的人不晓得这个道理,好像空想唐虞三代一样,只觉得府兵废除后仅三十年便发生安禄山之乱,就把前者看作是后者之因,众口一辞,几成定论。其实安禄山是在李唐军政不修的情况下发动变乱的,府兵即使尚存,也无能为力。

    府兵制是略为变通的世兵制,不是兵民合一,也不是兵农合一。它兼负禁卫和征行两种职务,有点跟东西周和后来契丹、蒙古的军制相像。拓跋氏把它和均田制一起带入中原,仗着统治的势力,才推行了许久,实际上它与我国的封建社会是并不适应的。

    (岑仲勉)

    盛唐之日落西山

    唐朝对外的威力,以高宗时为极盛,然其衰机亦肇于是时。高宗的性质是失之于柔懦的。他即位之初,还能遵守太宗的成规,所以永徽之政,史称其比美贞观。公元655年,高宗惑于才人武氏,废皇后王氏而立之。武后本有政治上的才能,高宗又因风眩之故,委任于她,政权遂渐入其手。高句丽、百济及西突厥虽于此时平定,而吐蕃渐强。吐谷浑为其所破,西域四镇亦被其攻陷,唐朝的外患,于是开始。683年,高宗崩,子中宗立。明年,即为武后所废,徙之房州今湖北竹山县。立其弟豫王旦即后来的睿宗。690年,又废之,改国号为周,自称则天皇帝。后以宰相狄仁杰之言,召回中宗,立为太子。705年,宰相张柬之等乘武后卧病,结宿卫将,奉中宗复位。自武后废中宗执掌政权至此,凡22年,若并其为皇后时计之,则达55年之久。武后虽有才能,可是宅心不正。她是一种只计维持自己的权势地位而不顾大局的政治家。当其握有政权之时,滥用禄位,以收买人心;又任用酷吏,严刑峻法,以威吓异己的人,而防其反动;骄奢氵㸒佚的事情,更不知凡几;以致政治大乱。突厥余众复强。其默啜可汗公然雄据漠南北,和中国对抗。甚至大举入河北,残数十州县。契丹酋长李尽忠亦一度入犯河北,中国不能讨,幸其为默啜所袭杀,乱乃定。因契丹的反叛,居于营州的靺鞨营州,为热河朝阳县,为唐时管理东北异族的机关。就逃到东北,建立了一个渤海国。此为满族开化之始,中国对东北的声威,却因此失坠了。设在今朝鲜平壤地方的安东都护府,后亦因此不能维持,而移于辽东。髙句丽、百济旧地,遂全入新罗之手。西南方面,西域四镇,虽经恢复,青海方面对吐蕃的战事,却屡次失利。中宗是个昏庸之主,他在房州,虽备尝艰苦,复位之后,却毫无觉悟,并不能铲除武后时的恶势力。皇后韦氏专权,和武后的侄儿子武三思私通,武氏因此复盛。张柬之等反遭贬谪而死。韦后的女儿安乐公主,中宗的婕妤上官婉儿,亦都干乱政治。政界情形的混浊,更甚于武后之时。710年,中宗为韦后所弑。相王旦之子临淄王隆基定乱而立相王,是为睿宗。立隆基为太子。武后的女儿太平公主仍干政,惮太子英明,要想摇动他。幸而未能有成,太平公主被谪,睿宗亦传位于太子,是为玄宗。玄宗用姚崇为相,廓清从武后以来的积弊。又用宋璟及张九龄,亦都称为能持正。自713至741年,史家称为开元之治。末年,突厥复衰乱,744年,乘机灭之;连年和吐蕃苦战,把中宗时所失的河西九曲之地亦收复;国威似乎复振。然自武后已来,荒氵㸒奢侈之习,渐染已深。玄宗初年,虽能在政治上略加整顿,实亦堕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中岁以后,遂渐即怠荒。宠爱杨贵妃,把政事都交给一个奸佞的李林甫。李林甫死后,又用一个善于夤缘的杨国忠。天宝之乱,就无可遏止了。一个团体,积弊深的,往往无可挽回,这大约是历时已久的皇室必要被推翻的一个原因罢?

    唐朝的盛衰,以安、史之乱为关键。安、史之乱,皇室的腐败只是一个诱因,其根源是别有所在的。(一)唐朝的武功从表面看,虽和汉朝相等,其声威所至,或且超过汉朝,但此乃世运进步使然,以经营域外的实力论,唐朝实非汉朝之比。汉武帝时,攻击匈奴,前后凡数十次;以至征伐大宛,救护乌孙,都是仗自己的实力去摧破强敌。唐朝的征服突厥、薛延陀等则多因利乘便,且对外多用蕃兵。玄宗时,府兵制度业已废坏,而吐蕃、突厥都强,契丹势亦渐盛。欲图控制,守御,都不得不加重边兵,所谓藩镇,遂兴起于此时,天下势成偏重。(二)胡字本是匈奴的专称,后渐移于一切北族。再后,又因文化的异同易泯,种族的外观难改,遂移为西域白种人的专称。详见拙著《胡考》,在《燕石札记》中,商务印书馆本。西域人的文明程度,远较北族为高。他们和中国,没有直接的政治关系,所以不受注意。然虽无直接的政治关系,间接的政治关系却是有的,而旦其作用颇大。从来北族的盛衰,往往和西胡有关涉。冉闵大诛胡、羯时,史称髙鼻多须,颇有滥死,可见此时之胡,已非尽匈奴人。拓跋魏占据北方后,有一个蓋吴,起而与之相抗,一时声势很盛,蓋吴实在是个胡人。事在公元446年,即宋文帝元嘉二十三年,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见《魏书·本纪》和《宋书·索虏传》。唐玄宗时,北边有康待宾、康愿子相继造反,牵动颇广,事在公元721、722年即玄宗开元九年、十年。康亦是西域姓。突厥颉利的衰亡,史称其信任诸胡,疏远宗族,后来回纥的灭亡亦然,可见他们的沉溺于物质的享受,以致渐失其武健之风,还不尽由于中国的渐染。从反面看,就知道他们的进于盛强,如物质文明的进步,政治、军事组织的改良等,亦必有受教于西胡的了。唐朝对待被征服的异族,亦和汉朝不同。汉朝多使之入居塞内,唐朝则仍留之于塞外,而设立都护府或都督府去管理他。所以唐朝所征服的异族虽多,未曾引起像五胡乱华一般的杂居内地的异族之患。然环伺塞外的异族既多,当其种类昌炽,而中国政治力量减退时,就不免有被其侵入的危险了。唐末的沙陀,五代时的契丹,其侵入中国,实在都是这一种性质,而安、史之乱,就是一个先期的警告。

    安禄山,《唐书》说他是营州柳城胡。他本姓康,随母嫁虏将安延偃,因冒姓安。安、康都是西域姓。史思明,《唐书》虽说他是突厥种,然其状貌,“鸢肩伛背,目侧鼻”,怕亦是一个混血儿。安禄山和史思明都能通六蕃译,为互市郎,可见其兼具西胡和北族两种性质。任用蕃将,本是唐朝的习惯,安禄山遂以一身而兼做了范阳、平卢两镇的节度使。平卢军,治营州。范阳军,治幽州,今北平。此时安禄山的主要任务,为镇压奚、契丹,他就收用其壮士,名之曰曳落河。其军队在当时藩镇之中,大约最为剽悍。目睹玄宗晚年政治腐败,内地守备空虚,遂起觊觎之念。并又求为河东节度使。755年,自范阳举兵反。不一月而河北失陷,河南继之,潼关亦不守,玄宗逃向成都。于路留太子讨贼,太子西北走向灵武、灵州,治今宁夏灵州。即位,是为肃宗。安禄山虽有强兵,却无政治方略,诸将亦都有勇无谋,既得长安之后,不能再行进取。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朔方军,治灵州。乃得先平河东,就借回纥的兵力,收复两京。长安,洛阳。安禄山为其子庆绪所杀,九节度之师围庆绪于邺。因号令不一,久而无功。史思明既降复叛,自范阳来救,九节度之师大溃。思明杀庆绪,复陷东京。李光弼与之相持。思明又为其子朝义所杀。唐朝乃得再借回纥之力,将其打平。此事在762年。其时肃宗已死,是代宗的元年了。安史之乱首尾不过8年,然对外的威力自此大衰,内治亦陷于紊乱、唐朝就日入于衰运了。

    (吕思勉)

    中唐后理财之言论及方法

    开元之初,缘边戍兵常六十余万,中间虽尝罢遣廿余万《通鉴》二一二开元十年,然不久而屡兴战役东北、西北及西南。安史乱后,更军费大增。职是之故,不得不讲求理财,理财又可分言论与方法两项记之。据余所见,通李唐一朝,其言论可取者得二人焉。

    一、刘彤 北周之际,凡盐池、盐井,皆禁百姓使用,官赋其税,隋开皇三年始罢之。《隋书·食货志》及《通典》一〇入唐后,诸州所造盐铁,每年虽有官课,但中央似不大过问。开元九年左拾遗刘彤上论盐铁表云:“……然而古费多而有余,今用少而财不足者,何也?岂非古取山泽而今取贫民哉。取山泽则公利厚而人归于农,取贫民则公利薄而人去其业。故先王之作法也,山海有官,虞衡有职,轻重有术,禁发有时,一则专农,二则饶国,济民盛事也,臣实为当今宜之。夫煮海为盐,采山铸钱,伐木为室,丰余之辈也,寒而无衣,饥而无食,佣赁自资者,穷苦之流也,若能收山海厚利,夺丰余之人,蠲调敛重徭,免穷苦之子,所谓捐有余而益不足。……然臣愿陛下诏盐铁木等官,各收其利,贸迁于人,则不及数年,府有余储矣。然后下宽大之令,蠲穷独之徭,可以惠群生,可以柔荒服。”同上《会要》。其计划之大致,即(一)凡人民未获国家许可,不得霸占国家公地、公物,以取丰富之利润,此种获利甚厚之事业,应归国家专营及贸易。(二)贫穷之民,宜免除徭赋,使得专心务农。(三)如果贫民可以蠲免税赋,则被压迫之民众,自然望风景附。其言颇与近世主张国家收入主要靠国营事业之理论相近,见解迥出向负唐代理财盛名的刘晏之上。玄宗曾令姜师度、强循等计会办理,卒以沮议者多,并未由中央收管同上《会要》。刘彤“柔荒服”之见解,实即儒家所谓“王道”,如果善于体会及运用,何难化臭腐为神奇。

    二、陆贽 有中央统治之剥削,有贪官污吏之剥削,更有豪门、地主之剥削,剥削愈多,人民愈苦,则反抗生焉。试观陆贽论兼并之家,私敛重于公税(见下文),又李绅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知中唐以后,上层阶级如何压迫剥削,下级农民如何困穷无告,即此一端,唐已有必亡之道矣。兹节录贽疏《宣公集》二二于下方,所言虽仍不免受时代之限制,然在彼时能作此等话,称曰“民主经济论”,不为过也。

    国之纪纲,在于制度,商、农、工、贾,各有所专,凡在食禄之家,不得与人争利。此王者所以节材力,励廉隅,是古今之所同,不可得而变革者也。代理则其道存而不犯,代乱则其制委而不行;其道存,则贵贱有章,丰杀有度,车服、田宅,莫敢僭逾,虽积货财,无所施设,是以咸安其分,罕徇贪求,藏不偏多,故物不偏罄,用不偏厚,故人不偏穷,圣王能使礼让兴行而财用均足,则此道也。其制委,则法度不守,教化不从,唯货是崇,唯力是骋,货利苟备,无欲不成,租贩兼并,下锢齐人之业,奉养丰丽,上侔王者之尊,户蓄群黎,隶役同辈,既济嗜欲,不虞宪章,肆其贪婪,易有纪极。天下之物有限,富家之积无涯。养一人而费百人之资,则百人之食不得不乏;富一家而倾千家之产,则千家之业不得不空。……今兹之弊,则又甚焉。……且举占田一事以言之。古哲王疆理天下,百亩之地,号曰一夫,盖以一夫授田,不得过于百亩也。欲使人无废业,田无旷耕,人力、田畴,二者适足,是以贫弱不至竭涸,富厚不至奢氵㸒,法立事均,斯谓制度。今制度弛紊,疆理隳坏,恣人相吞,无复畔限。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依托强豪,以为私属,贷其种食,赁其田庐,终年服劳,无日休息,罄输所假,常患不充,有田之家,坐食租税,贫富悬绝,乃至于斯,厚敛促征,皆甚公赋。今京畿之内,每田一亩,官税五升,而私家收租,殆有亩至一石者,是二十倍于官税也;降及中等,租犹半之,是十倍于官税也。夫以土地,王者之所有,耕稼,农夫之所为,而兼并之徒,居然受利。官取其一,私取其十,穑人安得足食?公廪安得广储?风俗安得不贪?财货安得不壅?昔之为理者所以明制度而谨经界,岂虚设哉!斯道浸亡,为日已久,故欲修整顿,行之实难,革弊化人,事当有渐。望令百官集议,参酌古今之宜,凡所占田,约为条限,裁减租价,务利贫人。法贵必行,不在深刻。裕其制以便俗,严其令以惩违,微损有余,稍优不足,损不失富,优可赈穷,此乃古者安富恤穷之善经,不可舍也。

    安、史发难,昔日之财源既大大缩减,同时又军费日增,唐室自不得不多方设法以求应付。当日筹款方法,约可别为六类如下:

    1.盐 至德元年,第五琦拾刘彤之策,创立盐法,就山海、井灶收榷其盐,官置吏出粜,如旧业户并游民愿业者,使为亭户,免其杂徭,隶于盐铁使,私煮者罪有差《旧书》一二三。琦既贬死上元元,刘宴代之宝应二,法益精密。初岁入钱六十万贯,季年逾十倍,大历末,通计一岁征赋总千二百万贯,而盐利且过半。元和三年收入七百二十余万《元龟》四九三,是为最高之数。又《旧书》一四称,元和五年收卖盐价钱六百九十八万五千五百贯。惟《通典》一〇言“每岁所入九百余万贯文”,按《会要》八七,元和“七年王播奏,去年盐利,除割峡内井盐,收钱六百八十五万,从实估也”,九百余万或非实估之数,故而不同。

    刘宴之理财,计有三长:①募疾足传递四方物价,其上下能于四五日内知之,故食货之重轻,尽在掌握,使囤积者无所施其术。②所任使多后进有干能者,故富朝气而不敢为非。③视事敏速,乘机无滞。

    当日产盐之区,约可分为三类:一曰散盐,即海盐,自幽州以南至岭南沿海之地。二曰池盐,河中府解县池与陕州安邑县池总谓之两池,元和时岁收一百六十万贯《元和志》一二。灵州回乐县有温泉盐池,怀远县有盐池三所。《元和志》四:“隋废;红桃盐池盐色似桃花,在县西三百二十里。”威州温池县有温池。盐州五原县有乌池、白池。夏州有二盐池,色青者曰青盐,一名戎盐,入药用《元和志》四。丰州界有胡洛落池。三曰井盐,成州长道县有盐井。剑南之陵、绵、资、泸、荣、梓、遂、阆、普、果十州共有盐井九十所。

    元和六年,户部侍郎卢坦奏,河中两池颗盐只许于京畿凤翔、陕虢、河中、泽潞、河南、许汝等十五州界内籴货,比来因循,兼越兴元、洋、兴、凤、文、成等六州。臣移牒勘责,得山南西道观察使报,其果、阆两州盐不足供给当地,若兼数州,自然阙绝,今请将河中盐放入六州界籴货《会要》八八;此为后世划分引岸之始基。

    2.茶 茶饮至中唐而盛玄宗时毋景著《伐饮茶序》,代宗时陆羽著《茶经》。贞元八年水灾,诏令减税,诸道盐铁使张滂筹抵补之法,因请于出茶州县及茶山外商人要路,委所由定三等时估,十分税一,是为茶属专税之始。自此,每岁得钱四十万贯。《会要》八四。惟《陆宣公集》二二言岁约得五十万贯。大和九年,从王涯议,设榷茶使,由官收茶自造作,旋即罢之。《元和志》二八言,饶州浮梁每岁出茶七百万驮,税十五余万贯。

    代宗以后,尚茶成风,回纥入朝,始驱马市茶,是为我国茶叶外销漠北之始。《新书》一九六《陆羽传》又建中二年常鲁使吐蕃,赞普以寿州、舒州、顾渚今长兴、蕲门应即今之祁门、昌明川茶名、湖今岳阳各茶出示,《国史补》下,又知此时茶饮已输入吐蕃。

    3.酒 北周之末,曾置酒坊收利。《隋书·食货志》唐至广德二年,始敕诸州各量定酤酒户,随月纳税,大历六年又分酒店为三等,建中元年罢之。三年,初榷酒,悉令官酿,每斛收直三千,米虽贱不得减二千,委州县综领,惟京畿免榷。贞元二年,并推行于京兆,每斗榷酒钱百五十文,然亦有榷曲而不榷酒之地方,大和末税收约百五十六万余缗,酿费居三分之一。

    4.青 苗钱及地头钱。广德二年,百司俸料不给,初令诸州征青苗钱,每亩十文,大历三年更加五文,候苗青即征之,故名青苗钱。又有地头钱,每亩二十文,共约得钱四百九十万贯。《旧书》一一永泰二年数。

    5.借商钱 北齐武平时,料境内六等富人,调令出钱,《隋书·食货志》此借商钱亦见于六朝者。肃宗初,遣御史分赴江淮、蜀汉,籍豪商富户家资,所有财货畜产,十收其二,谓之率贷《通典》一一。建中三年,两河用兵,月费百余万缗,府库不支数月,韦都宾等建议,货利所聚,皆在富商,请令富商出万缗者,借其余以供军。于是试行于京师,约罢兵后以公钱还,计借商及括僦柜即今之质库、当铺质钱共得二百万缗《通鉴》二二七。论者多责其苛扰,试问此种做法,比诸同年税钱每千增二百,盐每斗价增百钱,其苛扰之广狭为如何也。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持论者乃见不及此。唐末仿行者有乾符五年太原借商人助军钱五万贯文《唐末见闻录》,又广明元年度支以用度不足,奏借富户及胡商货财,敕借其半,高骈奏盗贼蜂起,皆出饥寒,独富户、胡商未耳,乃止《通鉴》二五三。

    6.屋间架税及除陌钱 建中四年,判度支户部侍郎赵赞奏设两种杂税:(甲)税屋间架,即今之住屋税。法凡两屋谓之一间,屋分三等:上等每间出钱二千,中一千,下五百,隐匿一间者杖六十,告者赏钱五十贯,取于犯家。(乙)除陌钱,约与今印花税相类。东晋货卖牛马、田宅,有文券者率一万输值四百,无文券亦约百分收四,名为散估。唐旧制公私给与、贸易率一贯税二十,至是增为五十即百分之五,凡给与他物或两换者,约钱为率算之。市牙各给印纸,人有买卖,随自署记,翌日合算;有自贸易不用市牙者,给其私簿,无私簿者投状自集。其有隐钱百者罚二千,杖六十,告者赏十千,出于犯家。行不数月,遇兴元元年正月朔大赦,悉予停罢。同时,赞又请置大田,收天下田十分之一,择其上腴,树桑环之,名曰公田、公桑,自王公至庶人按差等助耕,收谷、丝以补公用,旋自认非便,遂寝不行。

    征课之色目既增,收入之数自应大进,而征之事实,却又不然。李吉甫《元和国计簿》称,元和两税、榷酒斛、盐利、茶利总三千五百一十五万一千二百二十八贯石,比较天宝所入陚税,计少一千七百一十四万八千七百七十贯石《通鉴》二三七胡注据宋白转引,以物质不同之单位,糅合互加,实际本无从比较,今姑如所言计之,建中初之收入,总计四千七百五十五万五千余贯石见前节,是元和初期不特比天宝少,且比建中较少一千二百余万贯石。

    推原其故,则由于地方官假公款以为进奉,进奉之入于宫内者愈多,斯公款之上于度支者愈缩。代宗生日,臣工有献,是其开端。德宗宫内颇事奢靡,相传每引流泉,先于池底铺锦蔡絛《西清诗话》引李石《开成承诏录》。及朱泚既平,尤属意聚敛,常赋之外,进奉不息;韩滉献羡钱五百余万缗贞元二,节度使韦皋有月进据《国史补》,《旧书》四八作日进,观察使李兼有月进,诸使杜亚、刘赞、王纬、李锜皆以常赋入贡,名为羡余。至代易时,又有进奉,常州刺史裴肃鬻薪炭案纸为进奉,得迁观察,宣州判官严绶假军府为进奉,召补刑部员外,是直卖官鬻爵之变相矣。

    顺宗即位,罢诸粃政。宪宗继体,旋又复旧,度支盐铁诸道,贡献尤甚,号助军钱,贼平则有贺礼及助赏设物,群臣上尊号则献贺物《新书·食货志》此外,如王锷自淮南入朝,厚进奉,山南西柳晟、福建阎济美违赦进奉均元和三,河东王锷进家财三十万缗元和五,皆彰彰在人耳目。代宗时,常衮曾言,“节度使非能男耕女织,必取之于民”,取之什而供其二三,唐帝视之,已有受宠若惊之势,易言之,即教下使贪也。由是而吏治益不可澄,财政益不能理,民生益不得不困,唐室有自杀之道,此又其一端矣市舶使之收入,亦归宫中,下文再言之。

    再推而下之,地方官吏、土豪、富户之剥削,益不可数计。此外更有因钱币价涨,不加调整,使民间负数倍之损失者;如李翱元和末《疏改税法》云:“建中元年初定两税,至今四十年矣,当时绢一匹为钱四千,米一斗为钱二百,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二匹半而足矣。今税额如故,而粟帛日贱,钱益加重,绢一匹价不过八百,米一斗不过五十,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十有二匹然后可。……假令官杂虚估以受之,尚犹为绢八匹,乃仅可满十千之数,是为比建中之初为税加三倍矣。”《李文公集》九耕地面积相同,隔三四十年,生产不会增多,纳实物却增三四倍,折征而不随币值为升降,民困乃如水益深、如火益热矣。

    (岑仲勉)

    五代的兴亡和契丹的侵入

    一、梁唐晋的争夺

    从来读史的人,有一个谬论。就是说:“唐朝有藩镇,所以兵强;宋朝削除藩镇,国内虽然治安,然而兵就弱了,就是辽金元之祸。”这句话,全是误谬了的。宋朝的事情,且待慢慢再说。唐朝的强,是在开元以前,这时候,何尝有什么藩镇?天宝以后,藩镇遍地都是了。岂但如此,就连一个小小的沙陀,也抵挡不住,听他纵横中原;到后来并且连契丹都引进来。

    军事是贵乎严肃的,贵乎能统一的;所以对外能战胜的兵,对内必然能服从命令;骄蹇不用命的兵,对外必不能一战。唐朝就是如此:中叶以后的藩镇,可谓大多数不听朝廷的命令了。然而打一个区区的草寇,还是不济事,还得仰仗沙陀兵。所以李克用一进中原,兵力就“莫强于天下”。然而李克用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北族,并不是有什么雄才大略的;所靠的就不过是兵力。所以兵力虽强,依然无济于事;到后来,居然“天下之势,归朱温者十七八”。然而沙陀这个种族,毕竟还有些朝气;唐朝这一班军阀,却早成了暮气了。朱温虽是个英雄,既包围在这种空气里,自然不免受些影响。所以朱温死后,儿子好无用处,竟给李存勖灭掉。这话是怎么说?大凡在草泽英雄里,要出一个角色容易;在骄横的军阀里,要出一个角色难。因为草泽英雄,是毫无凭藉的,才情容易磨练得出;军阀却是骄奢氵㸒逸惯了的,他那个社会中,自然出不出人才来。

    梁太祖篡唐之后,前一〇〇〇年(1),给次子友珪所弑。弟三子友贞,讨杀之而自立,是为末帝。先是前一〇〇四年,李克用死了,儿子存勖继立。李克用晚年,也有点暮气;存勖却是“新发于硎”。于是河北三镇及义武,皆为存勖所服。李克用死的同一年,魏博罗绍威也死了。梁兵便乘机袭取赵州,进攻镇州。成德王镕,和义武王处直联盟,求救于晋。李存勖为之出兵,败梁兵于柏乡(如今直隶的柏乡县)。幽州刘仁恭,为其子守光所囚。李存勖攻之,梁人救之,不胜。梁太祖既死,晋人乘机入幽州,把刘守光杀掉。前九九七年,梁人所派的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死了。梁人想趁势把天雄军分为两镇。军人作乱,迎接李存勖,于是魏博也入于晋。梁末帝性柔懦,更不是李存勖的对手。尝发兵攻魏州,又想出奇兵袭晋阳,都不成功。晋人却袭取梁的杨刘镇在如今山东东阿县境。筑了德胜南北两城就在东阿境内。梁人就得“决河自固”。前九八九年,李嗣源袭取郓州如今的东阿县。梁朝的形势,更为紧急。梁末帝派勇将王彦章去攻郓州,又给李存勖杀掉。这时候,梁国的重兵,都在河外。李存勖用李嗣源的计策,发兵直袭大梁。梁末帝无法,只得图个自尽;于是梁朝灭亡。

    李存勖以前九八九年,自称皇帝,国号也叫做唐,是为后唐庄宗。灭梁之后,迁都洛阳。庄宗既是个沙陀,又是个军阀,干得出甚么好事情?灭梁之后,自然就志得意满起来。宠任伶人宦官;不问政事,赏赐无度。——五代十国,原算不得什么国家,不过是唐朝藩镇的变相。唐朝的藩镇,节度使的废立,是操在军士手里的;这时候,虽然名目变做皇帝,实际上自然还脱不了这种样子。庄宗把方镇上供的钱,都入之内府,以供私用;州县上供的钱,才拨入外府,以供国家的经费。内府“金帛山积”,而外府竭蹶异常。南郊祭天赏赐不足,军士就都有怨心;军士心变,军阀的命运就完了。

    前九八七年,庄宗派宰相郭崇韬,带了他的儿子魏王继岌伐蜀。这魏王,是刘皇后所生。刘皇后本是庄宗的妃子,郭崇韬为他有宠,劝庄宗立为皇后,希翼他见自己的情,宫里可以得―个强援。谁知道刘后反听宦官的话?王建的儿子王衍,是很荒氵㸒的。郭崇韬的兵一到,自然马到成功。然而川中盗贼大起,一时未能还兵。就有宦官对刘皇后说:郭崇韬起了异心,恐于魏王不利。刘皇后大惧。忙告诉庄宗,请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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