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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作者: 吴敬梓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低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不认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面是善一时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著坟山著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给小的叔叔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姊姊嫁在新市镇;姊夫没了姊姊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事那个敢?府县老爷们从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一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姊姊家住著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情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

  邹三引著路一迳走到市梢尽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蓠芭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著□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位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杖便要倒身下拜。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邹三捧去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给两公子吃著。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著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见到。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健康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著那老婆婆白齐眉出来向两父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说准备饭茶留二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保佑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了。”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上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尚且感激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少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得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著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就十分好了。”邹吉甫吃著酒说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四公子听了望著三公子笑。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来无常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荫树下坐著说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是个好看书的经常在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著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再也不能了!”两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廉看书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东家自己下店把帐一算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著又没处开销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状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行;把这杨先生拿到监里坐著追究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这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著老官养活拿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还被守钱奴如此凌虐令人怒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

  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著从前已往不知救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敬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著□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改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著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著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顺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报告。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是晋爵结拜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抄写一份递给他拿了回来回覆两公子。只见上面写著“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拔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禀生拔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究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请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

  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保老爷府里的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了帖现在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著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两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出来的话都回覆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乾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

  到家老妻接著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疑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下名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著。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结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表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结交不得?”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随从;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船乘著月色摇著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要睡下忽听一片声打得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著。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处一只大船明晃晃点著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著几个如狼似虎的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吓了一跳低叫“三哥!你过来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嘛。”说著那大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干么?”船上那些人道:“狗养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著‘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养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两公子听著暗笑。

  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著那边的灯光照得雪亮。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著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吹熄将船泊到河边上歇息去了。

  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实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给他看;使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要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形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稍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著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

  两人出了镇市沿著大路走去有四里多路遇著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著:“远望著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了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著。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前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逆:“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

  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惆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著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上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再来。”杨执中自心里想:“那有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干么?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

  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上才回家。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道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只管来找做什么?”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连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回家哩!我没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著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船摇著行了几里路见一个卖菱的船;一个小孩子摇著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著船窗口里说道:“买菱哪!买菱哪!”船家用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舱内伏著窗问那小孩子道:“你在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这里有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位和气不过的人;前日乘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著去了。

  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著一七言绝句诗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芦。”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胸怀淡泊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靠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只因遇著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

  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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